渴望休息的年轻人尝试从大城市返乡,但这种“喘息的空间”,故乡究竟是否能给?

走出北京站,博文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,“它与气候无关,更像在人身上散发出来的”。站前广场上熙熙攘攘,空气里弥漫着焦躁的情绪,人们似乎只顾疾走,不愿短暂休憩。置身于这样的氛围,博文打了个寒战。

两年前从这里离开时,周遭的环境别无二致。当时,他无比笃定,觉得自己应该歇一段时间,至于未来,回了老家也许能有新的解法。

等真正回家,他才蓦然发现,阔别九年的故乡,与他的想象相差甚远。无论是工作,还是处理人际关系,都让他倍感疲惫。再三思量后,他决定重返北京,“趁着还有 心气,再来闯一闯”。

像博文这样的人,如今并不鲜见。互联网上,他们被冠以“回笼漂”的称谓。 曾几何时,他们对生活的认知,是“大城市无处安放肉身”。 如果向这群人发问,他们大可以细数北上广深的种种弊端,诸如,缺乏具体生活、人情淡漠等。 而故乡所在的小城,则承载着安稳、能喘息、自由等附加意义。

不过,在受到现实“毒打”后,他们认清了形势——“故乡无处安放灵魂”。BOSS直聘研究院院长常濛曾对外透露,根据数据追踪,有23%的人会在逃离北上广深约15个月后,选择再次回归一线城市。

“回笼漂”们十分清楚,自己已然被快节奏的城市重塑,刻进他们身体里的生活方式,与故 乡格格不入。于是,他们只得收拾好行囊,重新踏上漂泊之路。

从大城市出走,本质是渴望休息

如果要为返乡的人拍一部电影,《土拨鼠之日》或许会成为灵感来源之一。在这部影片里,大概率会出现这样一些场景:

主角加班至深夜,回到空荡的出租屋后,把自己扔进座椅,刷起短视频,抢夺为数不多的属于自己的时间。ta的脸上尽是倦怠,洗漱的力气好像都已丧失殆尽。挣扎一会儿后,拖着身体回到床上,定好闹钟,又会陷入某种莫名的沮丧。主角知道,明天若无意外,还是会在一堆琐事中重演今天的剧情。反复多日,ta终于下定决心 ,“我要休息,回老家”。

(图/《土拨鼠之日》)

博文的选择就是在这种情境下做出的。大学毕业后,依凭惯性,他留在北京工作。九年时间里,他换过三家公司,薪资也从七千多元涨到一万五千多元。在老家同学眼里,他有体面的收入,还能隔三差五地享受大城市里的文娱生活,“有人甚至托我办事,觉得我在北京有很多了不起的人脉”。

但只有他自己知道,“朝九晚不定”的工作有多疲惫。“休息日只是名义上的,很多周末都在加班中度过了。”博文的印象里,强度最大的一次加班是在某热播综艺节目上线时,他在公司熬了一个通宵,抽出工位下的行军床,倒头就睡。醒来时,同事忙着各自的事情,他睡眼惺忪,洗了把脸,也加入其中。

租房合同到期成了辞职返乡的重要推动力。他给家乡的朋友拨了电话,尽管对方讲了不少小城市的不便,但他仍旧在内心描画出了一个美化版的“桃花源”。“我那时的想法很纯粹,回去找份轻松的工作,安安稳稳就行。”

“沪漂”雨薇返乡的理由则更为直接:“居住空间小,休息不好,身体垮掉了,不得不回去调养。”除了工作,生活环境较差也是驱使许多打工人离开的缘由。在大城市,独居略显奢侈,而合租则极有可能陷入雨薇彼时的困境——

三间卧室的租客,工作迥异,作息时间也完全不同。很多次,正要睡去时,雨薇便被关门声吵醒,之后卫生间传来阵阵水声,睡眠质量本就不高的她,只能在床上翻来覆去。她试过与室友沟通,也试过塞耳塞等方式,无一奏效。

她想过更换房子,可摆在她面前的,一边是“离公司近的,要支付高昂的租金”;另一边,则是“离公司远的,来回通勤近四小时”。这也是许多都市打工人所面临的问题。最后,在两难的抉择之间,往往 只得继续维持现状。

(图/《漂亮的李慧珍》)

没过多久,雨薇的身体发出预警信号,她住进了医院。医生给出的处方,除了列有长长一串药品的单据,还有四个醒目的字——“注意休息”。想起平日的状态,她在病床上就订好了票,做好工作交接后,裸辞回家。在她的认知里,工作随时可以找,但健康出现问题,则是不可逆的。

离开大城市的人,返乡的理由或许五花八门,可归根结底,还是出于对休息的渴望。大城市无形之中形成了某种磁场,在当中的人,把休息视作一种非常规的状态 。就这样,高压之下,小城市的意象被勾勒得很美好。殊不知,这群人已经悄然变化,似乎无法属于任何一处。

想象中的喘息空间,故乡是否能给?

返乡电影继续播放下去。

回小城市的前三个月,主角有好奇——小地方的任何一种“普世”的生活,都可能被当作一种景观;有满足——带着从一线城市攒下的一定积蓄返乡消费,即使购买与大城市同价的商品,也会让主角觉得这笔开销颇具性价比;有自由——有可支配的时间,想聚会能找到同学,想独处则可以窝在家里,毫 无顾忌。

但随着时间的推移,新鲜感逐渐退去。主角要经受一轮又一轮的考验,小城市生活幻化成电子游戏,“打怪升级”成了生活的主旋律。

最先让博文不适的,是外人的眼光与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。回到吉林,他在一家广告公司就职。原以为自己凭借丰富的工作经验,能在这里“降维打击”、独当一面,实际却截然相反,他并不能完成某些领导布置的“幻想型”工作任务。

每到那种时刻,博文都会听到一些背后的声音,“从北京回来的,这点儿事都做不好”“这肯定是混不下去了才跑回来的”。这些声音显然是刺耳的。虽身处故乡,可博文更像个外来者,难以融入当地人所构成的稳固社群。

此外,比起大城市公司相对透明的招聘与录用,自己所在公司的人员关系,则稍显混乱。他生怕在某些事务上与同事意见相左:“在小地方得罪人了,再想换公司就不容易了。不像在北京,这家不 干了,换家公司就行了。”

(图/《MONDAYS》)

工作之外,处理与亲戚朋友的关系,也让他感觉透不过气。“与朋友总是那几个话题,聊到最后,只能面面相觑。亲属的家庭矛盾,也会时不时拉你进来,让你评评理。再加上逢年过节,那些固定的仪式,足以把你累瘫。”

雨薇的失望,则来自对小城市生活方面的不满意。尽管居住空间大了数倍,手脚活动开了,但在大城市养成的一些习惯,让她生出与家乡格格不入的感觉。 家乡县城的商场品牌寥寥,每次出去逛街,只有那几个选择。 与上海的繁华相比,家乡显得格外贫瘠,感官的反馈也就枯燥乏味。

以前下班回家,雨薇还时不时点些夜宵犒劳自己。回家后,一方面,点夜宵要面对长辈的唠叨;另一方面,小城市夜生活并不丰富,社交媒体里鼓吹的烟火气和人情味儿,雨薇在日常中并未感受到太多。

当想象中休息的快乐被种种现实冲垮,一切预设的生活也就随之崩塌。做“回笼漂”,成了有限选择中的最优 解。

重回城市,让焦虑与松弛共生

电影中的故事临近尾声。小城市的车站许久未变 ,父母站在安检口外挥手,主角刷身份证,穿过闸机,将行李放进安检机器。没有什么深情的作别,也没有太多对未知的踌躇。这一幕,他们过去已经演练了无数遍。主角坐在候车室低头刷着手机,等待列车将ta送往另一座熟悉的城市。

下一个镜头,主角从北上广深的某个交通枢纽走出。比起故乡,ta好像更能适应这里的节奏。不消买票,无需注册出行码,就能钻进地铁,任由人流挤动,再狭小的地方,仍能熟稔地找到操作手机的空间。

出租屋里,主角计算着优惠券的面额,点着附近连锁店的外卖。填饱肚子后,再打开电脑,投出简历——那不仅意味着一次面试机会,若能收到offer,则更是一张留在这个城市的邀请函。起码, 对于博文来说是这样的。

(图/《胜券在握》)

回北京后,博文几经周折,通过内推进入某互联网中厂。去上班的那天,他突然意识到,这也是某种社会关系所带来的便利,可比起在老家, 这似乎让他觉得更自在。坐到新的工位里,某种能量又被注入他的体内,尽管他知道,能量未必持久。

他说,也许“卷”过一段时日,还会产生离开的念头,不过,到那时,自己大概能更加坦然地做出决定。毕竟,故乡的一切不再是想象的那样。前不久,博文的公司进行组织结构调整,他所在的部门被取消。这一次,他不再想回家。 他说,可以利用这个间歇,到处走走,看看风景。 真正的休息,应该也可以不通过逃离来实现。

回到上海后,雨薇并没有找到工作。她与前同事合租了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。 在起居习惯方面,她们努力求同存异。 虽然也会有生活方面的困扰,但这时,前同事能安慰她。 休息日,两人还一同去上海迪士尼乐园,去打卡美食小店——在这个过程中,烦恼能被消除一部 分。

(图/《过春天》)

接受采访时,博文与雨薇都提到同样的一种心境,“允许焦虑与松弛同时存在”。在他们的形容中,过往自己好像在一列封闭的车上,只能奔波,不得停歇。现在,有了更多经验的累积,有了远方和故乡的比对,他们对所处城市的生活也形成了更多具象的认识。

这部与打工人相关的电影,结局注定是开放的。不过,身为主角,他们还是想要在路演时探讨一些切中当下时代的命题。它关乎生活空间的大与小,关乎内心世界的辽阔与逼仄,也关乎生而为人的疲惫与休息。

这些讨论,在此抛给所有的观众。当然,解读的权利还在于每个人自己。

最后,片尾字幕打出了:

辛苦你的阅读、共情与思考

无论是在大城市,还是故乡

休息会儿吧,真没什么大不了

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“新周刊”(ID:new-weekly),作者:L,36氪经授权发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