冷。

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，像无数根冰针，扎得陆沉舟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无声的哀鸣。意识沉浮在一片粘稠的黑暗里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死死扼住他的咽喉。他徒劳地张开嘴，却吸不进一丝氧气，只有冰冷的雨水，混着铁锈般的液体，争先恐后地倒灌进来，呛得他肺叶炸裂般地剧痛。

“念初…星野…”

破碎的、被碾碎在喉咙深处的名字，像濒死野兽最后的呜咽。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，想抬起手，想抓住什么。视线所及，只有一片被暴雨冲刷得模糊扭曲的猩红，和那辆在视野里不断放大、带着死神狞笑的巨大车头灯光…

“不——！”

陆沉舟猛地弹坐起来，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实木床靠上，发出一声沉闷的响。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，几乎要破膛而出，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幻痛。冷汗瞬间浸透了昂贵的真丝睡衣，冰冷地贴在皮肤上，激起一阵剧烈的战栗。

眼前不再是倾盆暴雨和扭曲的金属残骸。巨大的落地窗外，清晨的阳光穿过薄纱窗帘，在意大利进口的云纹大理石地板上投下温柔的光斑。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、他惯用的雪松木质香薰气息，宁静得近乎诡异。豪华宽敞的主卧，每一件摆设都透着冰冷的距离感和精准的价值，正是他位于半山别墅的顶层套房。

陆沉舟急促地喘息着，胸腔剧烈起伏。他下意识地抬起手，用力按压在左胸心脏的位置。那里，肌肉结实，皮肤温热，隔着薄薄的睡衣，能清晰感受到心脏强健有力的跳动。

没有贯穿的冰冷钢筋，没有破碎的骨骼刺穿内脏的剧痛。

他猛地低头，看向自己的双手。骨节分明，修长有力，指腹带着长期握笔和翻阅文件的薄茧。干干净净，没有沾染一丝血迹和泥污。

不是梦。

那场毁灭一切的暴雨，妻子江念初最后那双失去所有光彩、空洞望着天空的眼睛，还有儿子陆星野小小的、软软的、却再也不会回应他的身体…那种被活生生剜去心脏、灵魂一同被碾碎的剧痛，清晰得如同烙印，灼烧着他的每一寸神经。

是真的回来了？

他挣扎着想要下床，双腿却虚软得使不上力气，只能徒劳地撑在床边，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。就在这时，卧室厚重的实木门，被从外面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条窄缝。

一个小小的身影，几乎是贴着门缝挤了进来。

那是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，大约三岁左右。穿着印着小恐龙的蓝色连体睡衣，柔软的黑发微微有些卷翘，像一颗毛茸茸的小蘑菇。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洗得发白的、耳朵都磨破了边的棕色小熊玩偶。

小家伙先是探进半个脑袋，乌溜溜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朝大床上张望。当看到陆沉舟坐起来时，那双清澈纯净的眼眸里瞬间亮起一点小小的、希冀的光。他似乎犹豫了一下，最终还是鼓起勇气，迈开两条小短腿，啪嗒啪嗒地跑了进来。

他跑到巨大的床边，仰着小脸，努力踮起脚尖，也只能勉强看到床沿。他伸出小手，小心翼翼地、试探性地，抓住了陆沉舟垂在床边睡裤的一角。

那触感，温温的，软软的，带着孩子特有的奶香。

“爸爸？”

一声小小的、带着点试探和不确定的呼唤，像一颗裹着蜜糖的细针，猝不及防地扎进了陆沉舟刚刚经历地狱、还未来得及愈合的心脏。

是星野！

是他那个在冰冷雨夜里，身体一点点变凉、最终在他怀里彻底失去温度的儿子！

前世冰冷的画面与眼前这张鲜活的、带着温度的小脸轰然重叠。巨大的冲击力如同海啸，瞬间冲垮了陆沉舟所有强撑的堤坝。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，巨大的身躯猛地从床上滑落下来，几乎是狼狈地跪在了冰凉的地板上。

他伸出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臂，一把将那个小小的、温热的身体用力揽进怀里。力道之大，仿佛要将这个失而复得的珍宝彻底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，再也不要分开。

“星野…星野…”滚烫的泪水完全不受控制，决堤般汹涌而出，瞬间浸湿了孩子柔软的发顶。陆沉舟的声音嘶哑得厉害，破碎得只剩下气音，一遍遍重复着儿子的名字，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深入骨髓的后怕。“爸爸在…爸爸回来了…对不起…对不起…”

被紧紧抱住的小星野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吓到了。小小的身体在陆沉舟怀里僵硬了一瞬，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层水汽，小嘴扁了扁，眼看就要哭出来。他下意识地想把怀里的小熊抱得更紧些，寻求一点安全感。

但下一秒，孩子似乎感受到了父亲拥抱里那种从未有过的、浓烈到几乎灼伤人的情绪。那是一种纯粹的、毫无保留的渴望和失而复得的巨大悲伤。小星野扁着的小嘴慢慢放松下来，眼中的水汽褪去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懵懂的好奇和一点点被安抚的依赖。他犹豫了一下，慢慢伸出另一只没有抱着小熊的小手，轻轻地、带着点迟疑地，拍了拍陆沉舟宽阔却剧烈起伏的后背。

“爸爸，不哭…”小家伙的声音软软糯糯的，带着点刚睡醒的鼻音，像一块温热的棉花糖，“星宝在呢。”

这稚嫩的安慰，像最温柔的刀，精准地剖开了陆沉舟的心。他再也压抑不住，将脸深深埋进儿子柔软还带着奶香的颈窝里，肩膀剧烈地耸动，发出压抑而沉闷的呜咽。

前世冰冷的雨夜，孩子最后微弱的气息，和此刻怀中温热的、真实的心跳，形成最残忍也最慈悲的对比。

就在这时，卧室门口传来一声极轻微的、几不可闻的抽气声。

陆沉舟猛地抬起头，泪眼朦胧中，看到了那个站在门口的身影。

江念初。

她穿着一身素净的米白色家居服，身形比记忆中更加单薄，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。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挽在脑后，露出光洁却略显苍白的额头。她的脸色很差，眼下有着浓重的青影，嘴唇也缺乏血色，紧紧抿成一条脆弱的直线。

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，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，指节用力到泛白。她的目光越过相拥的父子俩，落在陆沉舟脸上，那双曾经明亮如星辰的眸子，此刻像蒙了尘的琉璃，里面翻涌着浓重的疲惫、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，以及一丝被眼前这诡异父子情深画面所刺痛的、难以置信的茫然。

她的眼神里，没有了爱，没有了恨，只剩下一种死水般的沉寂，和一种即将彻底斩断一切的决绝。

陆沉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，骤然停止了跳动。

那个文件袋！那个他前世亲手签下、将她们母子彻底推开的文件袋！

就是这个瞬间！

前世，他就是在这样一个普通的早晨，带着宿醉的头痛和满心的不耐烦，在江念初递来的那份离婚协议上签下了名字，然后冷漠地看着她抱起懵懂哭泣的星野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冰冷的“家”。

“念初！”陆沉舟几乎是脱口而出，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尚未平复的颤抖。

江念初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。她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才稳住自己，目光终于从陆沉舟脸上移开，落在他紧紧抱着星野的手臂上，那眼神复杂得像打翻了的调色盘，最终沉淀为一片更深的、了无生气的灰暗。

她没有回应他，只是攥紧了手里的文件袋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。她微微侧过身，像是要避开这令她窒息的画面，声音干涩而平静，没有任何起伏，却清晰地穿透了陆沉舟的耳膜：

“王律师…在楼下书房等。”

每一个字，都像冰锥，狠狠扎在陆沉舟的心上。前世的画面瞬间回笼：他冷漠地签下名字，将支票推过去，看着她抱着哭闹的孩子离开，那扇沉重的雕花大门在她身后合上，隔绝了所有……也最终隔绝了她们母子鲜活的生命。

不！绝不重蹈覆辙！

巨大的恐惧和失而复得的狂喜交织成一股毁天灭地的力量。陆沉舟猛地抱着星野站起身，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。他几步冲到江念初面前，在她惊愕的目光中，一把夺过她手中那个象征着分离的牛皮纸文件袋！

“嘶啦——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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